记忆的一条街
近日在家多日,闲不住的心灵开启了另一种行走。我去了“一条街”。年轻一代不太知道嘉定城中的“一条街”,它曾经和“州桥头”一样家喻户晓。“一条街”是本地人口头上约定俗成的称谓,位置在城中路从清河路至梅园路、温宿路之间这一段。在我记事时,“一条街”已是嘉定城中的另一个中心,和州桥相比同样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1958年,嘉定被命名为“上海科学卫星城”,此后多家科研院所落户嘉定,作为配套设施的商业住宅“一条街”应运而生。
在“一条街”出现之前,嘉定城中规模最大的商店是州桥北桥堍老街上的州桥商场和州桥杂货店。前者为一间200来平方米的大堂式铺子,经营四季服装和日用品;后者则由7间铺面沿街连缀而成,经营腌货、炒货、茶叶、烟酒、糖果等南北杂品什货。城中规模最大的饭店,得数位于州桥老街在杂货店对面的州桥饭店。我印象中两层楼的州桥饭店也就像一家早市面馆,讲究的大致就是面的浇头。八宝鸭、水晶虾仁、松子桂鱼等菜品想必菜单上也有,如同对面杂货店的烟酒货架上也曾好长时间摆着一瓶标价4元、人们不敢问津的茅台酒。记忆中至真至深的部分总是和日常生活相关,比如父亲在家时每天要喝的散装白酒,杂货店卖过的伊拉克蜜枣,饭店门边点心摊的油墩子、萝卜丝饼、猪油豆沙方糕等。
有了“一条街”后,便有了对嘉定来说最新潮的百货商店和“大饭店”。嘉宾饭店、萃华百货、稻香食品沿街布局,配以新颖的橱窗设置,形成了当时嘉定城的商业中心。从萃华百货南端的绸布店进入,至稻香食品北端的水果南货店出去,在长龙般的店里可以逛上小半天。
紧挨萃华百货的是城中最大的理发店,店名取自嘉定园林,曰“秋霞”。店内有两间宽敞的大厅,十多位理发师老中青三代结合。大厅中央设有两排背靠背的供顾客排队等候的人造革座椅——每回去“秋霞”,都要排队等候很长时间。
对学生来说更为重要的去处,则是对街的嘉定体育场。每年“六一”节,我们都会去那里参加大型庆祝活动。夏夜的体育场内常有篮球比赛。我也曾在位于体育场西南角的乒乓房参加中学生单打比赛,那是一次最接近梦想的比赛:单打前四名可进入暑期少体校集训,遗憾的是我位列第五。年少时一些所谓“无比接近”的经历,对自己的影响或许更多是幻觉或假象。回想起来,相差的那一点点正富含生命的真理和成长的真谛。
如今“萃华”“秋霞”等早已不见。体育场也已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搬迁,原址上建了罗宾森购物广场。唯有对街的嘉宾饭店从没动过,几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本帮菜肴。我从小对它的认知就是,对面游泳池游泳后一饱口福的绿豆汤刨冰、花生酱冷面或是一大碗青菜肉丝汤面,汤是油油的,面是特别有嚼劲的粗面。
在我中学毕业等待插队落户通知的冬季,一天,我曾经的同桌周翔鸣在楼下叫我下去。他对我说:“你快要下乡了,今晚我请你去嘉宾饭店吃顿饭。”周翔鸣和我同桌4年,也同住六一新村。他平时不太合群,放学后一般也不出来玩。不过,他突如其来地请我吃饭、为我送行这件事,颇能说明他的为人和性情。这样的方式在他也是首次,这么多年来在我心里常忆常新。那晚嘉宾饭店空荡荡的大堂由两个满脸青涩、举止局促的孩子带来的些许变化,或许也值得一记。若干年后,长大的我们去这家饭店时同样会点那晚点过的两道菜——糖醋小排骨和发芽豆。记得它们,也是记得那个年代的味道。
我父母那一辈似乎没机会养成上饭店吃饭的习惯,人来客往都在家里,他们因此也都比较擅长烹饪。而无论是独一无二的“妈妈的味道”,还是令人垂涎的“隔灶头饭香”,留给我们的也都不单单是“食物的味道”。父亲的同事冯叔叔,某个周日邀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做客,以答谢他之前几个周日常来我家和父亲谈工作、母亲每回都留他“喝两杯”的情谊。由父母双双带我们外出,如此正式的做客记忆中唯有此次。冯叔叔家住在州桥南桥堍中下塘街的一栋两层砖木老房子里,从2楼南窗看出去,法华塔似乎触手可及。此楼后归塔院所有,1999年被改建为“顾维钧生平陈列馆”。我后来对那天的记忆,由两件貌似不相干的事相伴构成:一是冯叔叔家包的饺子,荠菜肉馅加了剁碎的干虾仁,美味难忘;二是经由冯叔叔家,我们意外获得了进入法华塔的机会,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登上大修前的老法华塔。塔顶的景观在当年令人难以想见,我事后都觉得可以轻而易举对人说我看到了国际饭店——位于南京西路的国际饭店有24层高,是当年上海最高的建筑。
若干年后,当我回顾这段经历时,年少时某种“虚妄”早已褪色,自己也不再是“主角”。脑海里经常浮现的却是最后一次见冯叔叔留给我的印象:他颤颤巍巍,老泪纵横,与我父亲“作别”。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我,仿佛顿时激活了内心对于父辈们那些交往场景的缺失记忆。
城区的大街小巷,小时候给我的感觉是神秘,如今更多是相互之间的连通。而这也好比嘉定城内独有的水系。在这片有着国内罕见的“十字加环”水系、形如“龟背”的古老的土地上,诸多记忆的“一条街”绵长丰润,共同生成了城市生命的血脉。
张 旻
《解放日报》2022-9-4(7)